当厂子里再想起有我这号子人时，已是几年以后的事了。那时，周围发生了很多的变化：师傅们冰封十几年不动的38快3月工资松动了，发工资时除了工资还有奖金；厂子里来了一大批下乡回城知青，有人叫我师傅了；“臭老九”不再劳动改造了，一个个在厂子里指手画脚。我的所谓优势荡然无存了，就剩下年轻这么点资本，幸好组织上给我下了个“立场坚定”的鉴定，我被调到总厂团委工作了。
这时，我在总厂工会遇到了庞宇，他比我早调上来。他说，“上来了。”口气平淡的像我们刚刚分手又见面一样，只是口气比原来沉稳了。“来，我办公室。”庞宇的办公室在工会办公室楼的一楼，其实就是个洗相室，来工会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里。我们刚进去时，里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。他把窗帘拉开，我见到了他零七八碎的洗相玩意。我这才记起，这家伙是个有专长的人，所以他看上去对啥都无所谓。
我说，“说说你吧，还好吧？”他歪着脑袋，假发一样的头发偏向一边，翘着嘴玩世不恭的嘲笑我，“几年不见，这口气有点领导的味了，有意思。”我笑了，笑的很开心，我们之间的那点芥蒂消融了。他说，“我还那样，我吃的是这。”他用手指指他的那些玩意，接着说，“到哪都一样。你吃的是这”他点着我的头，“到那不一样。”他顿了一下，像是让我消化消化他的话，才又说，“团委的感觉跟在厂子里不一样吧。”他贼笑。是不一样，我力图和人保持等距离的关系，包括庞宇。我似乎不再盲从，可能盲从的砝码没让我动心。我在心里想。
接着，庞宇告诉我，他是79年调到工会的，比我早一年。厂子里举办摄影比赛，我拿了个一等奖，就上来了。咦，庞宇不炫耀他的南阳老乡了，当时的副主席现在的党委副书记呀。我纳闷，副书记是我们的主管领导。在下面也没啥意思，连你最后都躲着我。我被他说得一脸严肃，把头扭向一边。他把机关和车间称为上面、下面，我觉得挺形象，以后我也这样说了。他又告诉我，“我结婚了，有个女孩楠楠，两岁多了。”
他感叹，“时间过得真快。”我问，“嫂子是谁？”他说，“你认识，霜霜。”我说，“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好呀，霜霜还在下面当团支部书记。我还以为她没有结婚呢，有人托我给她介绍对象呢？”他说，“你嘴学得甜了，尽捡我高兴的说。老夫老妻了，当时批判我就是说我和她乱搞男女关系。她家里不同意，说她年龄小到厂子里告我。”他旧事重提，我会意一笑，说，“你也是真够典型，批判你还显不突出，专门穿双白皮鞋。”
他说，“鞋是霜霜给我买的，用了两个月工资。”我说，“哪有送鞋的，不是让你跑么？应该送你皮带拴住你呀！”我开着玩笑。他也笑，“我们一起跑，我也送她有鞋。”虽然是开着玩笑，但这种玩笑让我心里莫名地惴惴不安。庞宇还嘲笑我找了个拐子，我脸变黑，没有接他的话。本来我脸也不白。我心里狠狠骂庞宇，谁像你个“小白脸”。几句话一扯，庞宇又有点原形毕露了。不懂的尊重别人的人也获得不了别人的尊重。
和庞宇的这次见面，让我不爽。我到总厂团委，名字后面是带着职务的。庞宇这时在我的眼中不过是个照相的，我在心里已经有了居高临下的位势。他有着副书记的背景，我犯不着得罪他，也犯不着给他脸。所以，那天庞宇非要给我接风，我不干。庞宇说，“我找个老板出血，一条龙服务。老子每年在他那买胶卷海了，他不得孝敬孝敬我呀。”这家伙，现在不但张狂还很嚣张。
工会、团委都是群众性组织，工作上我和庞宇联系不多，但同工会联系很多，再说，工会和团委在一栋楼里办公，所以我们常见面。那时，工会、团委最忙的是，组织各种文娱活动。多年的政治运动搞得大家很压抑，组织文娱活动大家参与的热情很高。我们组织汇演、调演、巡演很是热闹，期间我做些具体工作，庞宇忙着拍照。庞宇比我受欢迎的多，演员抢着让他拍照，留影。
他拍照完猫到洗相室里忙活，门口经常有等着拿自己照片的人，一群一群的，男的女的都有，女的多。这天，我回办公室，往洗相室扫了一眼，碰巧看到在洗相室门口等照片的人群中有位是我中学的女同学。这位女同学混在一群人中本不显眼，是庞宇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下，他叫了一声，这个女同学挤了过去，进了庞宇的办公室，然后办公室门又关上了。
对于这个女同学我印象很深。这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，她的名字是以后庞宇介绍的。庞宇就介绍了一次，她的名字我便牢牢地记住了。她叫石景堂，和我岳母的名字一样，就是其中一个字音同字不同，我岳母叫石景唐。我之所以对石景堂印象深，是上中学时，我在一中，她在二中。两所中学都是厂子里的，相距有个二、三公里。我上一中住在二中这片；她上二中住一中这片。
我们上学、放学在通过一条两边是平房中间窄窄的水泥路时经常能遇到。这条水泥路我们走了五年，遇到过五年，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她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方脸大姑娘；我从上中学时1米36长到毕业时的1米63，还是个没有长成的黑小子。想到这，我忽然警觉，我是不是因为个子矮，对高个子有着后天的崇拜。我说的是曾经。庞宇个子高，石景堂个子也高。要不是我后来窜一窜，恐怕现在连个媳妇也找不下。就我这窜一窜还不过1米7。石景堂比我高。
对石景堂，有件事至今仍刺痛我。中学快毕业时，我们在路上又遇到了。这时从平房里跑出来三个青年，拦住石景堂，说着下流话，还动手动脚。我刚刚从她身边过去，听到动静，回头去看，她也正好看过来，目光中似在求助。
鼓着勇气冲了过去，并大喊：住手。喊时好像有东西卡在咽喉发出的声音怕是连蚊子都不会惊动，可我也是一坨东西，还是有个小子回头，滚，小孩子家凑啥热闹。他的腿比嘴快，一脚蹬在我胯上，我应声侧身滚到一边。面对这几人的凶神恶煞，我胆怯的退缩了，在地上爬了几下，紧张地跑走了，连喊叫都忘了。我远远回头看时，好像有人来把几个坏家伙赶走了。
石景堂的出现，让我有了刺痛的回忆，让我需要面对这段往事。假如我见了她，少不了一份尴尬。我能认出她，相信她也能认出我。
我回到办公室，正心烦呢，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。我赌气不接，电话铃也赌气顽强地响。我和电话僵持，最终还是胜利了。但胜利的喜悦还没上脸，电话铃又响了起来，这次更加顽强，上来就拉开了不依不饶的架势，“欲与天公试比高”。我脑海里倏地蹦出老人家“沁园春·雪”里的一句词。
我被电话气笑了，无奈拿起电话喂了一声，就听见庞宇的声音，“我在办公室，你来一下。”啪，电话传出嘟嘟嘟的挂断音。我把电话又打回去，说，“你来我这吧，你那乱哄哄的。”我不想去庞宇那，担心碰上石景堂。我也不喜欢庞宇的口气，他以为他是谁，对我喝来呼去。庞宇的说话有了几分请求，说，“来吧，人都走了。”我这才好受些，再说他说“都走了”我就过去吧。
庞宇的办公室门开着，门口的人的确都走了。她在，趴在庞宇身后看照片，我一愣，逡巡不前。庞宇的耳朵一定是属狗的，他头也不抬同我招呼说，“看你们的集体舞照片，挺有意思。”团委组织了首届集体舞比赛，活跃青年人生活。我叫庞宇拍照，准备以后搞成展板巡回展览用。
随着庞宇的招呼，石景堂起身，并不看我，把照片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张翻看。我没有过去，庞宇转身说“哎，过来呀！啥时变扭捏了。”我向庞宇走去，快到时，石景堂突然把一沓照片递给我，“你看吧！”我没有想到她会把照片递过来给我，不妨之下没接住，递过来的照片飘散一地。我和石景堂都蹲下捡照片，蹲下的一刹那我看她，她也正在看我。我苦笑，她笑的真诚。庞宇在我们蹲在地下时做了相互介绍，我们蹲着又对视了一眼。
这第二眼对视意味着我们正式认识了。我们站起来后，石景堂对着庞宇，“你说，你说。”口气有点撒娇。庞宇说，“小事一桩。”庞宇看着我说，“福利处的集体舞人家很下劲，一等奖别把人家给漏了。”对于庞宇好拍胸脯打包票的江湖气我虽然看不惯，但听说是石景堂的要办的，我心里已经松动了。我说，“你是这单位的。”她说，“不是，我爱人是福利处团支部书记。”“薛天赐。”“恩”。
我差点脱口而出，都不是外人，没问题。可话到嘴边变成，“试试吧！”这种事毕竟不能拿到桌面上，庞宇那张嘴不把门，说出去不好。庞宇看我说得含含糊糊，不高兴了，阴阳怪气地说，“鸡毛也能当令箭了！”庞宇这个傻人，在机关能横冲直撞，一不小心就头破血流。我说，“这两天给你个囫囵话。”庞宇总算不笨，听话听音，不再纠缠，说，“这才是好哥们。星期天，请你钓鱼！”我说，“不会。”“男人不会钓鱼就像不会和女人弄事一样，”庞宇爆粗口，石景堂嗔怪他信口胡说。“都是结过婚的人，有啥不能说。”庞宇不服气。我心里说话，你们打情骂俏吧，我闪。庞宇人来疯，越见女人他越疯。
星期天早晨，庞宇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到洛河桥边钓鱼，渔具是庞宇准备的。他帮我支好鱼竿，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跑了。过了一会，庞宇带着石景堂来了，也是钓鱼。庞宇手把手教石景堂甩竿，起竿，挂鱼食，不时传来咯咯嘎嘎的笑声。我看着心里不舒服，不舒服包含的情感很复杂，有妒忌有气愤有伤害还有其他说不清的东西。好白菜让猪拱了，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等等，我心里冒出一连串这类东西。但有一点我很清楚，对石景堂的那种沉重的负罪感犹如洛河的水一样翻滚着流走了，我不再压抑，心终于轻松放下了。石景堂不配。
六月天，已经热了。快中午时，我推托天热不想钓了，也没有让庞宇送，我坐公共汽车回去。庞宇陪我走到桥上，我们倚着桥栏看着洛河。我想劝庞宇两句，可不知从哪说怎么说凭啥说，庞宇要是听劝就不是庞宇了。临走我说了一句话，“庞宇，适可而止！”庞宇把拇指和食指连成一个圈，放在口中，用力吹出尖利的叫声，石景堂向我们兴奋地挥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