赶到大理的时候，正是凌晨两点，大巴司机一口下关腔说，大家可以在车上睡到天亮，但得自己保管好财物，然后走了。
我竟是无法入睡，几天的颠簸倒让我更加兴奋，其实也是一种紧张，我和牛约好会合的时间已经是昨天，我严重迟到了。
凌晨五点出发，从下关到古城，沿着洱海边倒有十公里之远。天气极好，我顺路走去，看到洱海东面，一轮红日慢慢升起，可以数出的几朵云彩像不小心泼在刚涂了石青的画布上的墨迹，唯一在动的只有朝阳。风声轻微，送着一行垂柳轻舞。你能够亲眼看到南面点苍山上，一丝一丝亮光，那是山里升起的云雾。山中升细云，洱海浪不惊，是此刻的画面。再急也没用，我照几张洱海日出的照片给牛，权当道歉。
跟着百度地图到了客栈，走进那个白族特色的院坝。天井里几张凳，一把遮阳伞。店主人烤了不少糕点，做成花的、叶的形状，颜色也或粉或绿，鲜艳夺目，用盘子“凉着”，刚要动手，却看到一张纸条，“新鲜出炉的小蓝莓饼，香蕉饼……价格：……，请自觉付钱。本小二的处女作，请支持，请提意见！”旁边一篮子，里头有别人自觉付的钱。
桌子边围着一圈人，看上去是专业的背包客。他们正情绪激动的说着今天大理古城静坐的计划。好像是城管一边不允许摆摊，一边却在拍卖古城街边的“摊位”，正是又做婊子，又要立牌坊的行径。有这么一群热爱山水的年轻人，他们靠双脚走遍大江南北，每到一个地方，会弄一些纪念品，小玩意儿卖，基本上相当于体验生活般在旅游区摆个摊。那不是生意，而是一种生活方式。我认为那是风景的一部分，当地的管理者却不是疏导，而是和“短期生存在这里的人”搞得势不两立的样子。
我打杯热水，洗把脸，在院子里清醒一下，这时楼上传来一声轻呼，“嗨，疯马！没看到吗？我在这儿呢！嗨！这里，二楼，呆子！”一张白而瘦削的脸从二楼窗子伸出来，向着天井里招手。我笑了，她也在笑，“你等我一会儿，我收拾东西，洗脸。”她说。
那曾经在普者黑笑过，欢叫过的声音，那在浮着残荷秋水里荡舟吆鹅的身影……在这处处都有好山水的云南，瞬间一齐挤了过来，要把我淹没。
人随木楼梯上清脆的声音款款下来，一袭有着汉彝苗特色的长裙，麻布材质，从上到下由疏变密的米色条纹，绣的回环形“万”和石榴暗纹样图形，随着脚步扫的风沙沙响，银铃串成的发箍，好像是大理寸家的手笔，原是条项链，牛用它把卷发盘得规规矩矩，前面一个水滴般的坠儿垂到眉心，又像波斯公主的样子。她穿布鞋的脚从裙底伸出来，踢了踢我坐的凳子，问：“第一次这么打扮，好看不？”好看，没想到女汉子变媚娘会是这么漂亮，要是把头上那串换成喇叭花更好！她佯怒。把那叶绿色的kailas旅行背包托管在客栈，问我去那。
我们随意走走吧，但不想去双廊，蝴蝶泉之类的地方，纯粹随心而行就好，风景在心中，碰到什么看什么吧。下午去洱源，看梅花，游茈碧湖，吃生皮、乳扇和地参。
我们沿着古城北行，那是下关到洱源的公路，经过洱源往北，过剑川，再上去可以看到丽江的雪山，牛就是从“无聊的丽江”下来和我约在大理，可见心境对风景的影响。人行道上，人多的地段是古城，往北走，渐渐安静。路边时而有卖大理喜洲粑粑的，孤单地，不叫也不喊，纱布盖着的筛子里是热腾腾的粑粑。路像是在半山，却处处看得到村庄或树丛边缘的洱海。公路通过三塔隧道，那儿人突然多了，还有红蓝花纹的“云南省旅游公司”的大巴穿梭往来，按现在的玩法，旅游车一般不进风景区，多数停在很远的地方，让游客花钱转乘风景区电瓶车进去，大理古城如是，石林也是这样，这种做法是照顾相关利益集团的利益。这儿刚好在公路边，似乎没这个限制，看到隧道口的同时，三座白塔像是突然间站到眼前。那是苍山脚下的崇圣寺三塔。一大两小，微微倾斜，像是顺着山势而长，又像是要跟着风，跟着云走。听说这是佛国相当少见的偶数塔，历史悠久。咱们外面看一看，表示来过就好了！牛同意。我们顺着三塔前有着凤凰雕塑，中间又有刻经文巨柱的崇圣路，向洱海边出发。
穿过大丽线，是罕见游客的上鸡邑村，下鸡邑村，村名就在竖着的不很规整的大理石上刻着，没上色，不仔细还看不清楚。村里有的土房已经坍塌，院中荒草丛生，却掩不住白墙青砖、雕龙绘凤的旧痕迹，荒草里，梅，竹还活着，主人却不知道哪去了。这是徽式建筑演化而来的美丽的白族民居，徽式建筑在这里升华，继承。大理人的优雅、聪颖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，昔日大理国的子民，精神世界是那么的丰富！这时，一个女人刚好抱着孩子从隔壁院子出来，我上前问，我们可以到你家歇下吗？我想牛应该很累了，让她休整下，喘口气。女人很高兴，热情地招呼进门。
院子很宽，北面是房，南面是青瓦白墙的照壁，中间绘着“福”字，福字的周围是八只蝙蝠。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家庭，要是和老人一起住，我想应该是绘“寿”字。照壁前一丛茂盛的竹，竹下是石桌。女人也不避生，让我接过那大眼睛又机灵的孩子抱着，她去拿来凳子，开水、茶叶、杯子，又拿来瓜子，雕梅。他招呼男人烧饭，自己却削了两只梨分别递到我们手上。牛很不好意思地说不要，我说人家的心意，你不要人家会不高兴的。她朝我做了个鬼脸，低声说，你脸皮真厚！我笑，咱就是来体会真正的本地人生活的，别拘束啦！
水喝足了，我们起身道别。主人家一定要留我们吃饭，我说已经吃过水果了，饭就不再吃，我们还要转转呢。
下鸡邑村靠海，有条弧形的路，向东旋向海边。牛这时却叫内急，弧形如玉带围着的宽阔地，密密的树中有浮着藻的鱼塘，石子路从刺篱笆中间穿过，路口两面是城堡风格的水塔，两塔中间高高横着一块栗色木板，行书绿色的“闲耘庄”三个大字，右下还落了个红色的肩章。我拉着牛的手，顾不上看院里的布景，直往那青瓦房里走，房也用青色大理石铺地，双梯汇到二楼门口，上了去是宽阔的呈“7”字形的大厅，对面边靠墙一排落地橱柜，洗菜池，远端那边三级台阶上去，又一平台，靠墙是一溜的抽油烟机和燃气灶，像是同时供很多人自由地做饭，却又十分干净整洁。这边右手边是座建在两楼间的短桥，桥下是一楼的人造河，上浮着睡莲。桥那端又是一个大厅，两厅中间凹进去的方块暗影前，天然石块风格的洗手盆，那是洗手间。牛穿过桥走向洗手间。这边进门的左手边是一块巨大的原木茶几，靠窗摆了六只棕色单人沙发，另一侧摆着八只光滑的木桩作凳子。茶几上放一套茶具。一穿灰夹克，花白短发的人正在看报纸，听我过去，头从报纸里抬起来，很年轻，深度眼镜，爽朗地笑着和我打招呼。
简短交流知道，他叫“山川”，IT和通讯方面的专家，和几个朋友在这里租地做农庄，只为工作压力大的人们有个轻松、休闲和自由的去处。“闲耘庄”有四品，一曰夜数萤火虫；二曰湖中揽月，三曰品尝水果；四曰与鱼共舞。我们看了这儿住的价格表，最低的也要四百一晚，想必吃的也不会便宜。牛说这环境，这品味，值啊！我却是舍不得，出了门我们直顺着路走，想必前面一定有吃的。
海岸线在这里向洱海里延伸进去两条，像兔子的双耳围了个平静的海湾。左边这条长着草，一些人在忙着切割钢材，一些人在把晒干的渔网卷起来，堆到一边，边上的渔网和钢材堆得像山一样。原来他们是渔政的，没收盗渔的船只和渔具，在这里解体。岸旁停靠着游轮一样的渔政船，还有小艇。牛想要上海上。渔政的小伙说，他们不能载人出海，而且别看洱海很平静，到了海心真真风高浪大，十分危险。而且牛并不会游泳，坚持了一阵只好放弃。
另一面的土地稍宽，彩钢瓦搭的一排房子，竟是几家人，这时正是午饭时间，大砖木板搭的餐桌，围了三桌，菜以鱼为主。见我们过去，女人们热情招呼我们吃饭。我们说不了，我们吃了你们就有人得饿着了。男人们大笑“他们是城里人，吃不惯我们乡下菜呢！嫌脏！”“才不是呢，乡下菜才最好吃，只是你们做的不多，我们吃了你们就吃不饱了！”其实这里吃的非常多，有洱海弓鱼，据记载描述“大理弓鱼（国家二级保护动物），又名大理裂腹鱼，在大理洱海生长。全长225——335毫米，体长180——285毫米。头小，嘴略尖。体延长，侧扁或略侧扁，背缘隆起，腹部滚圆。身体背部及侧部被细鳞，胸部及前腹面裸露无鳞。全身银白闪亮，背部泛青光。在静水中觅食，以浮游动物为主。”还有一种海菜，叶宽，绿，肥厚。吃起来清清淡淡，稍黏，据说这种植物对水质要求非常高，低于二类或三类水质，它根本无法存活，被用来监控水质。
牛伸出她的手，我勾住她的小指头，沿着垂柳堤往东走。垂柳枝几乎垂到水面，岸边不少砂石，石面荡漾着绿头发一样的青苔，随水波飘舞。牛不时兴奋地大叫，停下来拍几张照。
在才村，那个洱海边的游客码头。往东的路边，两排印着广告语的遮阳棚，下面卖有米凉虾，木瓜水等小吃。牛要了份木瓜水，那完全透明的胶状凝块，加上云南特有的玫瑰糖，非常爽口解渴。她舀起一勺，在阳光下欲滴不滴的样子，像国外名画里那流动的金块。牛沉醉地看着它，不舍得入口，一会后却往我嘴里送，“你试下好吃不，有没有毒！”没呀！这东西在我们乡下很常见，是一种野果汁，放到非常清冽又冰凉的水里，不断搅动后才会凝块的，可以在里面配米凉虾，玫瑰糖，清凉解暑。厦门和泉州也有类似的东西，叫“凉石粉”。
刚在海边搭的桌子旁坐下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奶奶过来，拿着一颗像四个花瓣严密包着的果实给牛，大概听到我们的谈话，一定要牛看看，木瓜粉就是拿这个做的。她告诉我们，她今年八十多了，养了四个儿子，成绩最差那个都是博士，都在外省工作，她生活很好，只是闲不住，要出来干活心情才好。
这时路两边各站了两三个女人，隔着这半米多的路面指着对方，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叽叽喳喳，牛说她们在对山歌。我一听，在吵架争地盘呢。吵架只用嘴，不动手，音调像唱歌一样好听，很有意思哈。
勾着指头在绿柳碧波、柔草刚好没过脚面的洱海边漫步，无限的幸福感。我们没有多说话，默默地沐浴在阳光清风中。再往东走，有一个防波堤，靠海那端有个铁门，里头是个游船形的亭子，上面是“湖心咖啡”的灯箱。刚到路口，两个女孩拦住我们推销别墅，“先生，您太太真漂亮！”一句话出来，我只想笑，我看着牛，她的表情告诉我“你就想！”三个字。我们婉拒，还是去喝咖啡吧！那亭子就在水上，摩卡和玛奇朵上来，我们没有动，波光粼粼的水里，几个孩子一丝不挂，驾一只木舟在水里嬉戏，或闷澡，或跳水，或唱或喊，那不正是小时候的我们么？或者是累，我只想懒懒地靠一会。牛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，我知道意思，但我几天的风尘，一身的汗水，不想坐过去。
“快点！”她只说了一句。我移过去，坐在靠窗的一侧，她在我肩上拍拍灰的样子，“勉强用一下吧！”她说，头靠了上来，马上又弹开，“好臭啊！不好不好！”但还是靠了上来。
沉默了几分钟，她叹了口气，“我得回去上班了！”理解，那个众人羡慕的工作，要多枯燥有多枯燥，每天重复同样的事，拖延，推诿，没挑战，浪费生命。洱源我就不去了，你自己去吧，她说。我拍拍她，此刻不知该说什么。
你什么时候能嫁给我？牛。
喔，等等吧，再过一年，如果那时你未娶，我也未嫁，我们就结婚……你是不是想这样说？
你不属于这个地方，你应该呆在广州、深圳或者上海，北京这样的城市发展……或许就是那声轻叹的意思。
更或者，用时间去证明，我的追逐在下一次可触碰是在怎样的时间，怎样的地点。我一等再等，又过一年……
我就这样想着，接近睡去，脑袋却清醒。直到下午五点，水波渐大，风更凉。
“我回去了，取了包，乘晚上九点的火车去昆明。你不许送我，不许担心我……答应我！”
我笑笑，自己都觉得牵强地答应了她。她走的时候，我还坐在湖心咖啡亭里，太阳西下，洱海西北微红，海那边是双廊，有太阳宫，月亮宫。翻过山就是洱源，那漂亮的茈碧湖，把我神伤平复……
一稿于20141230于蒙自完成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