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几十年前，当秋叶即将泛黄之时，我挑着笨拙的行囊像大雁南飞一样从北方来到了这座南方的小镇。
几十年后，我一直没像大雁一样在春天飞回北方。我把我的窝深深地筑在这里，我在这里有了我的妻儿。我把我的大半生留在了这里……
刚来到这座小镇的时候，一切都是新的。天空是新的，可以看到云朵在跳舞；河水是新的，可以看到鱼儿在跳舞；瓦片是新的，可以看到露珠在跳舞；人也是新的，可以看到笑容在跳舞……
现在，年过花甲的我，什么都看不清了。哦！也没有什么可以看到了。
（二）
我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，我的名字就注定我是一个属于冬天的人，或者说是一个与夏天不合的人，我叫严冬。
来到这里的时候，我觉得这里的冬天热得要命，比我故乡的夏天还要热。每当夏至来临，我穿着单薄的尼龙背心犹如穿着家乡的特产的白裘貂皮大衣；我沁着肥胖的汗滴，热得狰狞的表情有点像我便秘时在马桶上被时间折磨的痛苦神态。现在想想，还不禁意地战栗几下。
慢慢地，也就习惯了。为了不想让我的儿子也有我这个畏热毛病，儿子出生后，我特意给他起名为：严沐夏。其实就是希望他沐浴在夏天惬意的阳光里静静地长大，但是，我最终还是战胜不了遗传定律，沐夏的温觉感受器变得异常敏感（甚至比我的还敏感）。每当夏天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的时候，他热得几乎想扒掉身上的皮，舌头舔起来像只狗。我只好哄哄他，带他去迎仙桥头的那间奶茶店喝奶茶，因为我怕他一时冲动真的会做傻事。
奶茶喝着倒是凉快，儿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干完了，比老子吃酒还爽快。我趁着这闲暇的机会跟他讲我的家乡，跟他讲我父母亲的故事。
“小子，想不想听你爷爷奶奶的故事。”
“嗯”他睁大眼珠子，点点头。
“你爷爷啊……”我不知从何开口，但还是开了口。
“你爷爷当年是松花江上的大英雄，他带领着多少弟兄支援了共产党。”
“又有多少鬼子死在了他的锄头下！”
“那奶奶呢？”
“你奶奶是地主爷的大闺女，当年她要是看不到你爷爷的雄姿，就没有有你爹了。”
“噢”他又点点头。
“唉，只不过……后来，他们都被一群小毛孩的红卫兵戴上了高高的高帽，进行批斗。你奶奶还活着，只是守寡了。”（我不想跟儿子提“死”）
“爷爷是大英雄，他们为什么要批斗他呢？”
说到这里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，嗫了嗫濡，一阵沉默。
沐夏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子，忘了一切。绷直了颈椎，一头朝向了店主呦呵道“老婆子，再来两杯，一杯不加珍珠，一杯不加红豆。”
我向沐夏使了一下眼色，大概是告诉他不许对长辈无礼。其实我的心里则是暗暗窃喜：瞧你这副模样，还真不愧是俺的崽。
……
时间流的悄无声息，轻快的脚步比贼的脚步还要迅捷，麻利，让人浑然不知，想逮都逮不着。
忘了度过了几个夏天，也忘了我们在那里喝了多少次奶茶，店主成为了我们的朋友。沐夏已管她叫“大妈”了。大妈每次看到我们喝着自己制作的奶茶，就露出两颗金牙，闪烁着的光辉比阳光还要灿烂。
有一次我偶然地朝她那一睨，发现她朝杯子多添了些佐料，真让我感激！不论物价是否上涨，她总是支着年迈的老腰说“老顾客，五折”。我心里默念：五折啊，好家伙。
一年复一年，我们每年夏天都去那里喝奶茶。我望着天空、河水、高楼、行人，一年比一年旧了，沐夏一年比一年高了，妻子和我也一年比一年老了，朽了。
我和儿子之所以每年夏天都去那里喝奶茶，除了那里的奶茶好喝，还可以讲给他一些故事之外，其实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，一直藏在我心里。
（三）
那天下班准备回家，妻子在公司有急事，特别交代我去学校接儿子。
我开着摩托车，流畅地穿过几片稀稀疏疏的行人，却在迎仙桥头堵住了。我一点都不惊奇，因为这里明天都堵。
我缓缓地向前挪着摩托车，他们也在不停地挪着。前方腾出一个被挪的空位，我们就争先往前挪去，后面的人又挪上我刚刚的位置。就这样，我们不断地挪着，每挪一步，我们就像撒了泡尿一样如释重负；每挪一步，我们就像又离胜利的终点更进一步。这种这个小镇特有的壮观场面每天都在发生，而且一天比一天热烈。
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逃出来，我余光里的一个身影使我不得不停下摩托车，驻足回望。我模糊地看到一个类似人的不明物体蛰伏在桥中央。好奇心使我凑上前去，我的心突然间“咯噔”一下，眼前跪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孩。我看着他，忽然觉得在看沐夏，是啊，他的轮廓是如此地像我儿子，我的儿子跪着被我抽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。我简直不敢相信，慌得脸上直起痉挛。此刻我感觉我的左心房卸着一块大石头，我的右心房住着乱蹦的怪兽，我的主动脉混入了强效的502胶，还有我的胃灌满了青橄榄和生牛肉……
我紧握着双拳，走上去紧紧盯着那个男孩像盯着女人的乳房。他奓拉着头颅，像极了枯萎的花朵，上身是枝干，枝干上挂着萎焉的蕊。凌乱的头发破碎了他俱全的五官，像少了个眼睛，多了个嘴。在他的眉眼之间，我清晰地辨认出他不是沐夏，准确的说我辨认了两次，不！是三次，他不是我儿子，他的确不是我儿子！幸亏不是我儿子！
我的心情似乎舒缓了一些，天空依旧是蓝的，云朵依旧是白的。我深呼了一口新鲜的空气，将我身上的那些怪兽，胶水……全都降解。我看着男孩狼狈不堪的样子，不是刚刚被猫抓过，就是和狗打了一架。
阳光像匕首一样在他已是便体鳞伤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划着，剐着。我本能地辨认出他是个乞讨的，腰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他后，就去学校接儿子回家。
路上一直回想起男孩那声有气无力的“谢谢”。
（四）
自从上次的经历后，我每次下班回家路过迎仙桥时都会特别留意那个男孩，像我妻子留意服装大甩卖那样，我对男孩的衣服有极浓厚的兴趣。我仔细地观察到男孩身上的破校服一天比一天多冒出几个洞，直到他裸露出干瘪的胸膛和怪异的脊梁为止，校服再也冒不出洞了。那些形态各异的小洞簇拥在一起，成为一个大洞。大洞像个烤箱的门，引领着热烈的阳光刺射进来，刺射在男孩正在流泪肉体上，把泪水烘干，把细胞烤焦。除此之外，我还留意他的脸，他的脸越来越不堪了。黝黑的表皮不知被什么瓜分成了几块碎片，混乱地拼在一起，摇摇欲坠……要不是风儿几度轻轻地托住，掉不掉下来还真的说不定。
……
这一天天空莫名其妙地变了脸色，傍晚的霞帔褪去了往日放荡的笑容，还有粉嫩殷红的厚厚胭脂。翻卷的黑云顿时让我预料到即将到来一场大雨，于是不得不提前离开公司。
开到迎仙桥的时候，雨点已在风中盘旋、婆娑。风，四处乱窜着，像个酒楼里的妓女到处招徕着男人。风的尖叫声就是女人生产时的呻吟，一阵高过一阵，一阵细过一阵。直到黎明的第一道光忽明忽灭，声音与鸡鸣相互交错时才渐渐隐去。
渐渐地，雨越下越大，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板上，溅起一朵朵白花，忽现忽灭……我没有兴趣去欣赏这别具诗意的胜景，加大油门，匆匆而去。
回家之后，妻子做好晚饭招呼着我。我却坐立不安。其中一个原因是我想到了小男孩在我目光停留的一刻，他瘦小的身体在雨中哆嗦，哆嗦。我忍不住继续想，抽出了两把雨伞，开着摩托车往迎仙桥飞去。
男孩一如既往地蜷缩在那里，桥上的人一如既往地穿梭。人们赶集似的赶回家，遗弃他像遗弃一个庞大的垃圾。我在桥头踌躇了一会儿，庆幸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人，但突然感觉冷了，心冷。
当我为我将要施予的善行感到无比的荣耀和满足时，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对！就是她，打破了我的念头。——卖奶茶的大妈。她弓着腰像只老龟似的缓缓朝男孩走去，递给了他一把伞，然后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店里。
男孩坐在沐夏经常坐的位置上，接过大妈做的奶茶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干掉。大妈往他的杯子多添了些佐料，露出两颗金灿灿金牙（在黑沉沉的画面里唯一耀眼的东西）平静地看着他，此时雨越下越大……
我木立在雨中，目光透过大雨编织的绸纱，像一个焦点，全部聚在男孩身上。
寒风从我的袖口里蹿进我的身体，溜溜打转，不冷！
我注视着他犹如注视着我的儿子，大脑联翩闪起我和儿子的画面。突然觉得他的身旁空空的，给人一种凉飕飕、虚无，缥缈的空虚感。
哦！好像……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——他永远奢求，却永远都得不到。
骆木
2015.1.3.起稿
2015.1.8.修改
后记：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小说，也算是我的处子作吧。说起写小说，我在读五年级时就开始尝试了，不过没成功。妈妈看了稿纸上一大堆的错别字和病句，全是鄙视。这次可算是写成了，小说可以说没有原形，完全是凭空想象的。但是灵感来源还是有的，我确实在迎仙桥看到一个乞讨的，在放学的路上，只不过是女孩，也是跪着。还有小说里面关于堵车的描写，也是我的亲身经历。总之，小说融入了一些陆丰色彩，陆丰，是我生长的地方，也是我不会忘，更不能忘的地方。
我仔细读完，瑕疵和累赘其实挺多，内容也有点空洞。但那都不重要，我也不会过度修改，因为好的作品大都是一气呵成的。其实我们更应该多关注小说情节和主题，只有一个字，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