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中有些事说来也怪，其实也不怪；但他的存在未必不是怪。
譬如茶园。古之茶园是高雅的，宛如雨后长虹，欲使人人清气爽；有如山梁在晨露中欲隐欲限。往昔一杯茶，或评书一则，或乡邻私话，或名人艳事，或神川安否。而今：麻将映月，化拳如雷，小姐换夫、大哥换妻。可谓一个怪，贵在一个怪，我也曾想怪哉。
九五年鹤龄，旱着魔似的缠紧已七八年了。河沟短流、山坪塘开裂。大量的田地勿耕，村委会只好送出去一批批村民，解燃眉之急。可我心如煮：“家无三年之粮，家不是家；国无三年之备，国不是国”。家三柜两空，十袋九叠，存款归零，亟定图强之策。
做什么呢？走在集市上，商铺连天涌，卖货的多，买货的少，还不如下河背沙，吹糠见米。可我必定不是干重活的料，吃不了那个苦。隔三差五背天还行，若背个满月，吃的药钱比背沙之钱还多。亲友怜我，开个茶园吧，既合你身份，又附合你的条件。
我心飞扬。在于越穷的地方，赌是能看到人神清气爽、热情洋溢、潇洒的场面。田地房屋、妻儿老父都可是赌注，茶园日进斗金。我购了桌椅、麻将、川牌、扑克、茶碗，挑个良辰吉日，开张一染。
唉！不知什么风吹到了家严的耳朵。说什么耕读子弟，也耕种为主，书本相辅；耕养其身，读壮其志，生尚怀德，死尚成仁。归根结底一句话“勿以善小而不为，勿以恶小而为之”。开茶园办赌场，非我大明隐士薛公忠信之后，万万不可胡作非为！
好个万万不胡作非为！一番心血、一番辛苦，化为含苞待放。妻的责备，亲友的冷对，“好正统喔”。我恨不能声辩几句，在父亲健在时我不去伤害他行吗？他工作三十多年，被不出五服的排挤家。鹤龄一支笔，种菜卖菜，读书卖菜。
当岁月消逝，慈严正寝，享年八十。族党这么评价“生亦自然，死亦自然，学具三友，德泽四邻。”遗憾事本族儿女在无马首是瞻，象群雄出山，开茶园如火如涂。集镇、县城、省城方兴未艾。
我原本还在等三年，虽然旱象稍轻了些。妻崔着，亲友劝着。你的房子偏僻了点，小卖店难持其生计；别人都小康了，孔乙己不可学，阿Q更不可学，何况令尊百岁，也算守诺有诚。再不挣绿花的票子，你脑有病吗？
我无病。在精打细算的日子，我如同小鸡在觅食；我在蹲又蹲不下去，站又站不起来的处境。我用细嫩的双肩背过河沙，我用握笔的手拿过砖刀，我抬过死人，我睡过冰川的大屋。我真要解开耕读子弟为何的心结，冲开不可胡作非为的坎。
想开了，风风火火干一场。茶园所备的道具躺在那儿好久，落上了灰尘，但美貌依旧。似在委屈的喘息，似在轻声的呼吸——闲置亦中浪费，何不派上用场。
刚上喜悦之心，谁知开张前一晚上，古稀的母亲送来了一封信。
春官吾儿。蒙面我已作古，奉劝亦是枉然。承担生前生后事，要知人间正道垂永远。儿先天迟钝，后天敏锐，资质纯良，勿必晚成。但要在龙虎眈眈拳手脚，蛇狼哈哈伸头尾的岁月，续书香门第之扁额，传耕读之荣辱，奉为毕生信念，是属大悲、大苦、亦是大德、大量。观华夏近百年兴衰，耕读起于田垅，后居于庙堂不在少数；然忧患早过，国思统一，民思太平，匹夫才气应融进大炉。儿不可浮燥，以不可随流。世间之事，总需有人淡定守旧。为父守了一辈子，也不觉亏欠。
吾儿。心可在天上，首先在地下。笑无春秋之人甚多，恨不量力之人亦不少。望日有所思，夜书其行；学亦不必全用，然陶园明、来祖公可效访矣！
我碾转反侧，揣磨信的真谛，理智的走上了清贫的花径。
但树欲静风不止。生活就是开拓，生存就叫拼搏。一日三餐的油、盐、柴、米、酱、醋、茶谱写的乐章，不容你远离尘埃、与世无争。在忙忙碌碌的冬夜，总需碳温手、热水洗脚。钱的不平凡，钱的伟大，恒量着你为人子女，为人子父、为人子夫的形象。管你那块材料，那幅德性、那驾尊容，钱界的戏剧总如初升的太阳。
有的是先前提到的亲友说“正儿八百的生意，踏踏实实的劳动，只能解决温饱，要在钱、权、名三界主宰的世界弄个安乐窝，不论白道黑道，能轻轻松松歉钱就是阳光道，有句作恶作恶有吃有喝吗？”
我张目结舌，心领神会，他真的期待我好！
亦有战友：“先行不义，并非都要自毙。你看绿林好汉，曾干个打家劫舍，最后又招安为父母官；也有一面搜刮民脂民膏，一面感慨解囊的多面人。开个茶园，只要不做怪异的事，钱又不炀手，何辜作茧自缚，拒财路于千里之。”
这么诚恳、郑重的帮助，让人沸腾接受。迂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之巅颠簸，撞开阴森的房间，嘻戏川牌的多姿，抖把碉青的挥霍，真有相见恨晚的嗅觉。他们是产蛋的金鸡，能让小鬼推磨的皮鞭，能让三斗米折腰的权贵。他们就是军容整齐的卫士，当担继往开来骁勇。仁慈的主帅，派我们冲锋陷阵形吧！离芝麻开花的大门越近，我惘佛有了金山银海。
耕读子弟的形象就那么重要，在方孔先生那里一文不值。只需几股金风，茶园活了，你也活了。
一夜兴奋不曾熟睡，迷迷糊糊走来一代寒儒，矗立在嘉陵江岸。脚下波浪翻滚，树树脐下为伍。一只巨手要按住群山舞动，另只要按住苍龙奋蹄。许久才喷发出“生尚有苟且为患，死淌无愧次？”
稍刹时有语重心长道“剖析过光怪陆离的世界，常有常无都未必是挂障，不曾赠与你，也不曾带身边。人只为信仰而生存，又为信仰而存在，只有矢志不移，人们当你存在。”
三更惊醒难入睡，披衣渡步碎茶碟。有了护间净房赠儿孙的念头。
再次在原本准备开茶园之屋走一圈，一切一切用来作茶园的用具，是那样的雪白无瑕。墙角冷观的君子兰、文竹仍然挺立，窗外的梅花不啥时开了几朵。而这间用来作茶园的屋子，他曾有过梦想，有所诽思，终究走出世欲的泥塘。不曾玷污、不曾坠落，干干净净跨入新的千年，洁洁白白赠儿孙。
也该如此，用“净房”赠予后代，是耕读的标签。那怕是怪的和生活，怪的社会，作不了尧舜臣，也不附纣王事。
二00二年七、八月病中草
二0一四年九月三十日校稿
